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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九回 先生樂事行如櫛 小子浮蹤寄若萍 (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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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忙將酒喝了。

韋小寶問道:“都來齊了嗎?沒別的人了?”陸高軒道:“沒有了!”

韋小寶道:“洪教主沒扮烏龜麽?”說了這句話,雙眼一翻,擡頭上望。

陸高軒等七人一聽此言,都大吃一驚,四名妓女一齊站起。桑結早在運氣戒備,雙手齊出,登時點中了瘦頭陀和陸高軒二人的腰間。

這兩指點出,陸高軒應手而倒,瘦頭陀卻只哼了一聲,跟著揮掌向桑結當頭劈落。桑結吃了一驚,心想自己的“兩指禪”功夫左右齊發,算得天下無雙,自從十根手指中毒截去之後,手指短了一段,出手已不如先前靈活,但正因短了一段,若點中在敵人身上,力道可又比昔日強了三分。此時明明點中這大胖子腰間穴道,何以此人竟會若無其事?難道他也如韋小寶一般,已練成了“金剛護體神功”?

其實這兩人誰也沒有“金剛護體神功”。韋小寶所以刀槍不入,只因穿了護身寶衣,而瘦頭陀卻是腳下踩了高蹺,憑空高了一尺。桑結以為他身材真如此魁梧,伸指點他腰間,中指處卻是他大腿外側。瘦頭陀只一陣劇痛,穴道並沒封閉。

這時胖頭陀已和葛爾丹鬥在一起。滿臉瘡疤的妓女在和阿琪相鬥,另外一名妓女卻向韋小寶撲來。韋小寶笑道:“你發花癲麽?這般惡形惡狀幹什麽?”眼見那妓女十指如鉤,來勢兇狠,心中一驚,一低頭便鉆到了桌子底下,伸手在那妓女的腿上一推。那妓女喝了迷春酒後,藥力發作,頭腦中本已迷迷糊糊,給他一推,站立不定,身子晃了幾晃,一跤坐倒,再也站不起來。跟著其餘三名假妓女也都先後暈倒。

瘦頭陀和桑結拆得幾招,嫌足底高蹺不便,雙腳運勁,啪啪兩聲,將高蹺踹斷了。桑結罵道:“原來是個矮子。”瘦頭陀怒道:“老子從前可比你高得多,我喜歡做矮子,跟你什麽相幹?”桑結哈哈大笑,兩人口中說話,手上絲毫不停。兩個都是武功好手,數招之後,互相暗暗佩服。桑結心道:“吳三桂手下,居然有這樣一個武功了得的矮胖衛士。”瘦頭陀心道:“你武功雖高,卻給韋小寶這小鬼做走狗,也不是什麽好角色。”

那邊廂葛爾丹數招間就敵不過胖頭陀了。只是胖頭陀喝了一杯迷春酒,手腳不甚靈便,才一時沒將他打倒。阿琪見跟自己相鬥的妓女招式靈活,可是使不了幾招,便即暈倒,暗暗奇怪,轉頭見葛爾丹不住倒退,忙上前相助。胖頭陀眼前一黑,身子晃了幾下,只感敵人在自己胸口拍了一掌,力道卻不厲害。他閉著眼睛,兩手一分,格開對方手臂,雙手食指點到了敵人腋下。阿琪登時全身酸軟,慢慢倒下,壓在陸高軒背上,正自驚惶,只見胖頭陀突然俯沖摔倒。

葛爾丹叫道:“阿琪,阿琪,你怎麽了?”驀地裏胖頭陀躍起身來,當胸一拳,將他打得摔出丈許,重重撞在墻上。胖瘦二頭陀內力甚深,雖然喝了迷春藥,但這不過是妓院中所調制的尋常迷藥,並不如何厲害,兩人雖感昏暈,還在勉力支撐。

這時瘦頭陀雙眼瞧出來白濛濛的一團,只有桑結一個人影模模糊糊地晃來晃去,他伸手去打,都給桑結輕易避過,自己左肩和右頰卻接連重重地吃了兩拳。桑結的拳力何等沈重,饒是瘦頭陀皮粗肉厚,卻也抵受不起,不禁連聲吼叫,轉身奪門而逃。陸高軒搖搖晃晃地站起,上身穴道未解,糊裏糊塗地跟著奔出。

葛爾丹給胖頭陀打得撞上墻壁,背脊如欲斷裂,正自心怯,卻見敵人左手扶住了桌子,閉著眼睛,右掌在面前胸口不住搖晃,似是怕人襲擊。葛爾丹瞧出便宜,躍將過去,猛力一腳,踢中他後臀。胖頭陀大叫一聲,左手反轉,抓住了葛爾丹胸口,將他身子提了起來。桑結搶上相救。胖頭陀睜開眼睛,抓著葛爾丹搶出甘露廳,飛身上墻。

桑結喝道:“放下人來!”追了出去,跟著上屋。但聽兩人呼喝之聲漸漸遠去。

韋小寶從桌底下鉆出,只見地下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大堆人。雙兒和曾柔躺在廳角落裏;四名假妓女暈倒在地;鄭克塽本來伏在桌上,打鬥中椅子給人推倒,滾到了桌子底下;阿琪下身擱在一張翻倒的椅上,上身躺在地下。有的是給點中了穴道,有的是為迷春酒所迷,一幹人盡皆毫不動彈。

他最關心雙兒,忙將她扶起,見她雙目轉動,呼吸如常,便感放心,他不會解穴,只得將雙兒、曾柔、阿琪三人扶入椅中坐好。

心中又記掛母親,奔到母親房中,只見韋春芳倒在床邊,韋小寶大驚,忙搶上扶起,見她身子軟軟的,呼吸和心跳卻一如其常,料想是給神龍教的人點了穴道,麗春院中的婊子、烏龜,定然個個不免,穴道受點,過得幾個時辰自會解開,倒也不必擔心。

回到甘露廳中,側耳傾聽,胖瘦二頭陀或桑結、葛爾丹全無回轉的聲音,心想:“這滿臉瘡疤的假婊子向我大使眼色,似乎是叫我留心,這人良心倒好,不知是誰?”走過去俯身伸手,在那女子臉上抹了幾抹,一層灰泥應手而落,露出一張嬌嫩白膩的臉蛋。韋小寶一聲歡呼,原來竟是小郡主沐劍屏。他低下頭來,在她臉上輕輕一吻,說道:“你不是已隨兄長而去,怎麽又給神龍教抓了回去?究竟你對我有良心,你定是給他們逼著來騙我的。”

突然心中一跳:“還有那三個假婊子是誰?方姑娘不知在不在內?這小婊子專門想法子害我,這次若不在內,倒奇怪得緊了。”想到了方怡,既感甜蜜,又感難過,眼見那臉蛋黃腫的女子身材苗條,看來多半是方怡,便伸手去抹她臉上化妝。

泥粉落下,露出一張姿媚嬌艷的臉蛋,年紀比方怡大了五六歲,容貌卻比她更美,竟是洪教主夫人。她酒醉之後,雙頰艷如桃花,肌膚中猶似要滲出水來。韋小寶過去雖覺洪夫人美貌動人,卻從來不敢以半分輕薄的眼色相覷,這時她爛醉如泥,卻是機會來了,伸出右手,在她臉頰上捏了一把,見她雙目緊閉,並無知覺,他一顆心怦怦亂跳,又在她另一邊臉頰上捏了一把,忍不住在她櫻唇上輕輕一吻。

轉過身來看另外兩個女子,見兩人都身材臃腫,決非方怡,其中一人曾惡狠狠地向自己撲擊。韋小寶提起酒壺,在她臉上淋了些酒水,然後拉起她衣襟在臉上一抹,現出真容,赫然竟是假太後。韋小寶大喜,心道:“這場功勞當真大得很了。皇上和太後要我捉拿這老婊子報仇,千方百計捉不到,哪知她自己竟會到麗春院來做老婊子。可見我一直叫她老婊子,那是神機妙算,早有先見之明。”

再去抹掉第四個假婊子的化妝,露出容貌來卻是方怡。韋小寶大吃一驚:“她為什麽腰身這樣粗,難道跟人私通,懷了孩兒?天靈靈,地靈靈,老婊子真的做了老婊子,韋小烏龜真的做了小烏龜?”伸手到她內衣一摸,觸手之處不是肌膚,拉出來卻是個枕頭。

韋小寶哈哈大笑,笑道:“你的良心,可比小郡主壞得太多。她唯恐我遭了你們毒手,不住向我使眼色。你卻唯恐我瞧出來,連大肚婆娘也敢裝。哈哈,你這小婊子在麗春院裏大了肚皮,我給你打胎!早打胎,晚打胎,打下一個枕頭來!”

走到廳外一瞧,只見數名親兵死在地下,院中烏燈黑火,聲息全無,心想:“胖瘦二頭陀都喝了藥酒,終究打不過我那兩個結義哥哥,但如洪教主他們在外接應,結果就難說得很了。兩位哥哥,倘若你們今天歸位,小弟恕不同年同月同日死,對不住之至!”

回進廳來,但見洪夫人、方怡、沐劍屏、雙兒、曾柔、阿琪六個美人兒有的昏迷不醒,有的難以動彈,各有各的美貌,各有各的嬌媚,心中大動,心道:“裏邊床上還有一個美貌小姑娘,比這六個人還美得多。那是我已經拜過天地、卻未洞房花燭的元配老婆。今晚你巴巴地來尋我,你老公要是不來睬你,未免太過無情無義,太對你不住了吧?”

正要邁步入內,只見曾柔的一雙俏眼瞧向自己,臉上暈紅,神色嬌羞,心想:“從王屋山來到揚州,一路之上,你這小妞兒老是避我,要跟你多說一句話也不成。今晚可也不能跟你客氣了。”將她抱起,搬入內房,趁機在她嘴上一吻,將她放在阿珂之旁。

只見阿珂兀自沈睡,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,口唇邊微露笑意。韋小寶心想:“一不做,二不休,把你們這批老婊子、假婊子、好姑娘、壞女人,一股腦兒都搬了進來。這裏是麗春院,女人來到妓院,還能有什麽好事?這是你們自己來的,醒轉之後可不能怪我。”他從小就胸懷大志,要在揚州大開妓院,更要到麗春院來大擺花酒,叫全妓院妓女相陪,此刻情景雖與昔日雄圖頗有不符,卻也是非同小可的壯舉。

當下將雙兒、阿琪、洪夫人、方怡、沐劍屏一一抱了入內,最後連假太後也抱了進去,八個女子並列床上。忽然想到:“朋友妻,不可欺。二嫂,你是我嫂子,咱們英雄好漢,可得講義氣。”將阿琪又抱到廳上,放在椅中坐好,只見她目光中頗有嘉許之意。

韋小寶見她容顏嬌好,喘氣甚急,胸脯起伏不已,忽覺後悔:“我跟大喇嘛和蒙古王子拜把子,又不是情投意合,只不過是想個計策,騙得他們不來殺我。什麽大哥、二哥,都是隨口瞎說的。這阿琪姑娘如此美貌,叫她二嫂,太過可惜,不如也做了我老婆吧。說書的說‘三笑姻緣九美圖’,唐伯虎有九個老婆。我就把阿琪算在其內,也不過是八美,還差了一美。呸,呸,呸!老婊子又老又兇,怎麽也能算一美?”

與唐伯虎相比,少他一美,還可將就,連少兩美,實在太也差勁,當下又抱起阿琪,走向室內。走了幾步,忽想:“關雲長千裏送皇嫂,可沒將劉大嫂變成關二嫂。韋小寶七步送王嫂,總不能太不講義氣,少兩美就少兩美吧,還怕將來湊不齊?”於是立即轉身,又將阿琪放在椅中。

阿琪不知他心中反覆交戰,見他將自己抱著走來走去,不知搗什麽鬼,只微感詫異。

韋小寶走進內室,說道:“方姑娘、小郡主、洪夫人,你們三個是自己到麗春院來做婊子的。雙兒、曾姑娘,你們兩個是自願跟我到麗春院來的。這是什麽地方,你們來時雖不知道,不過小妞兒們既然來到這種地方,不陪我是不行的。阿珂,你是我老婆,到這裏來嫖我媽媽,也就是嫖你的婆婆,你老公要嫖還你了。”伸手將假太後遠遠推在床角,抖開大被,將餘下六個女子蓋住,踢下鞋子,大叫一聲,從被子底下鉆了進去。

胡天胡地,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桌上蠟燭點到盡頭,房中黑漆一團。

又過良久,韋小寶低聲哼起“十八摸”小調:“一百零七摸,摸到姊姊妹妹七只手……一百零八摸,摸到姊姊妹妹八只腳……”正在七手八腳之際,忽聽得一個嬌柔的聲音低聲道:“不……不要……鄭……鄭公子……是你麽?”正是阿珂的聲音。她飲迷春酒最早,昏睡良久,藥性漸退,慢慢醒轉。韋小寶大怒,心想:“你做夢也夢到鄭公子,只道是他爬上了你床,好快活麽?”壓低了聲音,說道:“是我。”

阿珂道:“不,不!你不要……”掙紮了幾下。

忽聽得鄭克塽在廳中叫道:“阿珂,阿珂,你在哪裏?”喀喇一聲,嗆啷啷一片響聲,撞翻了一張椅子,桌上杯碟掉到地下。阿珂聽到他在廳上,那麽抱住自己的自然不是他了,一驚之下,又清醒了幾分,顫聲道:“你……你是誰?怎麽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韋小寶笑道:“是你的親老公,你也聽不出?”阿珂這一驚非同小可,使力掙紮,想脫出他懷抱,卻全身酸軟無力,驚叫:“鄭公子,鄭公子!”

鄭克塽跌跌撞撞地沖進房來,房中沒半點光亮,砰的一聲,額頭在門框上一撞,叫道:“阿珂,你在哪裏?”阿珂道:“我在這裏!放開手!小鬼,你幹……幹什麽?”鄭克塽道:“什麽?”他不知阿珂最後這兩句話是對韋小寶說的。

韋小寶意氣風發,如何肯放?阿珂央求道:“好師弟,求求你,快放開我。”韋小寶道:“我說過不放,就是不放!大丈夫一言既出,死馬難追。”

鄭克塽又驚又怒,喝道:“韋小寶,你在哪裏?”韋小寶得意洋洋地道:“我在床上,抱著我老婆。我在洞房花燭,你來幹什麽?要鬧新房麽?”鄭克塽大怒,罵道:“鬧你媽的新房!”韋小寶笑道:“你要鬧我媽的新房,今天可不成,因為她沒客人,除非你自己去做新郎。”

鄭克塽怒道:“胡說八道。”循聲撲向床上,來撳韋小寶,黑暗中抓到一人的手臂,問道:“阿珂,是你的手麽?”阿珂道:“不是。”

鄭克塽只道這手臂既然不是阿珂的,那麽定然是韋小寶的,當下狠狠用力一扯,不料所扯的卻是假太後毛東珠。她飲了迷春酒後昏昏沈沈,但覺有人扯她手臂,左手反過去拍一掌,正好擊在鄭克塽頂門。她功力已去了十之八九,這一掌無甚力道。鄭克塽卻大吃一驚,一跤坐倒,腦袋在床腳上一撞,又暈了過去。

阿珂驚呼:“鄭公子,你怎麽了?”卻不聽見答聲。韋小寶道:“他來鬧新房,鉆到床底下去了。”阿珂哭道:“不是的。快放開我!”韋小寶道:“別動,別動!”阿珂手肘一挺,撞在他喉頭。韋小寶吃痛,向後一仰。阿珂脫卻束縛,忙要下床,身子一轉,壓在毛東珠胸口。毛東珠吃痛,一聲大叫,伸手牢牢抱住了她。阿珂在黑暗之中也不知抱住自己的是誰,極度驚恐之下,更沒了絲毫力道,忽覺右足又給人壓住了,只嚇得全身冷汗直冒:“床上有這許多男人!”

韋小寶在黑暗中找不到阿珂,說道:“阿珂,快出聲,你在哪裏?”阿珂心道:“你就殺了我頭,我也不做聲。”韋小寶道:“好,你不說,我一呀摸,二呀摸,一個個地摸將過來,總要摸到你為止。”忽然唱起小調來:“一呀摸,二呀摸,摸到一位美人兒。美人臉蛋像瓜子,莫非你是老婊子?”口唱小調,雙手亂摸。

忽聽得院子外人聲喧嘩,有人傳呼號令,大隊兵馬將幾家妓院一起圍住了,跟著腳步聲響,有人走進麗春院來。韋小寶知道來人若非自己部下,便是揚州的官員,心中一喜,正要從被窩裏鉆出來,不料來人走動好快,火光亮處,已到了甘露廳中,只聽得玄貞道人叫道:“韋大人,你在這裏嗎?”語音焦急。韋小寶脫口答道:“我在這裏!”

天地會群雄發覺不見了韋小寶,生怕他遇險,出來找尋,知他是帶了親兵向鳴玉坊這一帶而來,一查便查到麗春院中有人打架。進得院子,見幾名親兵死在地下,眾人大吃一驚,直聽到他親口答應,這才放心。

韋小寶耳聽得眾人大聲招呼,都向這邊擁來,忙站起來放下帳子,至於兩只腳踏在誰的身上,也顧不得這許多了。

帳子剛放下,玄貞等已來到房中,各人手持火把,一眼見到鄭克塽暈倒在床前,都感詫異。又有人叫道:“韋大人,韋大人!”韋小寶叫道:“我在這裏!你們不可揭開帳子。”

眾人聽到他聲音,都歡呼起來。各人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臉上都含笑容,均想:“大家擔足了心事,你卻在這裏風流快活。”

韋小寶借著火光,穿好衣衫,找到帽子戴上,從床上爬了下來,穿上鞋子,說道:“我用計擒住了好幾名欽犯,都在床上,大夥兒這場功勞不小。”

眾人大為奇怪,素知他行事神出鬼沒,其時也不便多問。

韋小寶吩咐將鄭克塽綁起,用轎子將阿琪送去行轅,隨即將帳子角牢牢塞入被底,傳進十餘名親兵,下令將大床擡回欽差行轅。親兵隊長道:“回大人:門口太小,擡不出去。”韋小寶罵道:“笨東西,不會拆了墻壁嗎?”那隊長立時領悟,連聲稱是,吆喝傳令。眾親兵一齊動手,將麗春院墻壁拆開了三堵。十餘人拿了六七條轎杠,橫在大床之底,將大床平平穩穩地擡了出去。

其時天已大明,大床在揚州大街上招搖過市。眾親兵提了“肅靜”、“回避”的硬牌,鳴鑼開道,前呼後擁。揚州百姓見了,無不嘖嘖稱奇。

大床來到何園,門口仍是太小。這時親兵隊長學了乖,不等欽差大人吩咐,立時下令拆墻,將大床擡入花廳,放在廳心。韋小寶傳下將令,床中擒有欽犯,非同小可,命數十名將領督率兵卒,弓上弦,刀出鞘,在花廳四周團團圍住,又命徐天川等人到屋外把守,以防瘦頭陀等前來劫奪。

花廳四周守禦之人雖眾,廳中卻只有一張大床,床旁剩下一個韋小寶。他心想:“剛才在麗春院中,如此良機,六個美女卻似乎抱不到一半,而且黑暗之中,也不知抱過了誰,還有誰沒抱。糊裏糊塗,不能算數。咱們從頭來過,還是打從一呀摸開始。”口中低哼:“一呀摸,二呀摸,摸到妹妹……”拉開帳子,撲上床去。

突覺腦後一緊,喉頭一痛,給人拉住辮子,提了起來,那人左手叉在他頸中,正是洪夫人。隔了這些時候,迷春藥酒力早過,洪夫人、毛東珠、方怡、沐劍屏四女都已醒轉。雙兒和曾柔身上受封的穴道也已漸漸解開。只是大床在揚州街上擡過,床周兵多將廣,床中七女誰也不敢動彈,不敢出聲。此刻韋小寶又想享溫柔艷福,一上床就遭洪夫人抓住。

洪夫人臉色似笑非笑,低聲喝道:“小混蛋,你好大膽,居然連我也敢戲耍!”韋小寶嚇得魂飛天外,賠笑道:“夫人,我……我不是戲耍,這個……那個……”洪夫人道:“你唱的是什麽小調?”韋小寶笑道:“這是妓院裏胡亂聽來的,當不得真。”洪夫人低聲道:“你要死還是要活?”韋小寶笑道:“屬下白龍使,恭祝夫人和教主仙福永享,壽與天齊。夫人號令,屬下遵奉不誤。”

洪夫人見他說這幾句話時嬉皮笑臉,殊少恭謹之意,啐了一口,說道:“你先撤了廳周的兵將。”韋小寶道:“好,那還不容易?你放開手,我去發號施令。”洪夫人道:“你在這裏傳令好了。”韋小寶無奈,只得大聲叫道:“廳外當差的總督、巡撫、兵部尚書、戶部尚書們大家聽著,所有的兵將通統退開,不許在這裏停留。”

洪夫人一扯他辮子,喝道:“什麽兵部尚書、戶部尚書,胡說八道。”說著又用力一扯。韋小寶大叫:“哎唷,痛死啦!”

外面統兵官聽得他說什麽總督、尚書,已然大為起疑,待聽他大聲呼痛,登時便有數十人手執刀槍,奔進廳來,齊問:“欽差大人,有什麽事?”韋小寶叫道:“沒……沒什麽!哎唷,我的媽啊!”眾將官面面相覷,手足無措。

洪夫人心下氣惱,提起手來,啪的一聲,重重打了韋小寶一個耳光。韋小寶又叫:“我的媽啊,別打兒子!”洪夫人雖不知他叫人為娘,就是罵人婊子,但見他如此憊懶,提掌又待再打,突然肩後“天宗”和“神堂”兩穴上一陣酸麻,右臂軟軟垂下。

洪夫人一驚,回頭看是誰點了她穴道,見背後跟自己挨得最近的是方怡,冷笑道:“方姑娘,你武功不錯哪!”左手疾向方怡眼中點去。方怡叫道:“不是我!”側頭讓開。洪夫人待要再攻,忽然身後兩只手伸過來抱住了她左臂,正是沐劍屏。她叫道:“夫人,不是我師姊點你的!”她見到點洪夫人穴道的乃是雙兒。

毛東珠提起手來,打了沐劍屏一掌,幸好她已無內力,沐劍屏並沒受傷。毛東珠第二掌又即打來,方怡伸手格開。

阿珂見四個女子打成一團,翻身便要下床,右腳剛從被中伸出,“啊”的一聲,立即縮回。韋小寶拉住她左腳,說道:“別走!”阿珂用力一掙,叫道:“放開我!”韋小寶笑道:“你倒猜猜看,我肯不肯放?”阿珂急了,轉身便是一拳。韋小寶一讓,砰的一聲,打中曾柔左頰。曾柔叫道:“你怎麽打我?”阿珂道:“對……對不起……哎唷!”卻是給方怡打中了一掌。霎時間床上亂成一團,七個女子亂打亂扭。

韋小寶大喜,心道:“這叫做天下大亂,群雄……不,群雌混戰!”正要混水摸魚,突然間喀喇喇一聲響,大床倒塌下來。八人你壓住我手,我壓住你腿。七個女子齊聲尖叫。

眾將官見到這等情景,無不目瞪口呆。

韋小寶哈哈大笑,想從人堆中爬出來,只是一條左腿不知給誰扭住了,叫:“大家放開手!眾將官,把我大小老婆們一齊抓了起來!”眾將官站成一個圈子,卻不敢動手。

韋小寶指著毛東珠道:“這老婊子乃是欽犯,千萬不可讓她逃走了。”眾將官都感奇怪:“怎麽這些女子都是你的大小老婆,其中一個是欽犯,兩個卻又扮作了親兵?”當下有人以刀槍指住毛東珠,另外有人拉她起來,喀喀兩聲,給她戴上了手銬。

韋小寶指著洪夫人道:“這位夫人,是我的上司,不過咱們也給她戴上副手銬吧。”眾將更奇,也給洪夫人上了手銬。洪夫人空有一身武藝,卻給雙兒點了兩處穴道,半身酸麻,難以反抗。

這時雙兒和曾柔才從人堆裏爬了出來,想起昨晚的經歷,又臉紅,又好笑。

韋小寶指著方怡道:“她是我大小老婆!”指著沐劍屏道:“她是我小小老婆,大小老婆要上了手銬,小小老婆不必。”眾將給方怡上了手銬。欽差大人的奇言怪語,層出不窮,眾將聽得多了,這時也已不以為異了。

這時坐在地下的只剩下了阿珂一人,只見她頭發散亂,衣衫不整,穿的是男子打扮,卻是明艷絕倫,雙手緊緊抓住長袍的下擺,遮住裸露的雙腿,低下了頭,雙頰暈紅。

眾兵將均想:“欽差大人這幾個大小老婆,以這個老婆最美。”只聽韋小寶道:“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元配夫人,待我扶她起來。”走上兩步,說道:“娘子請起!”伸手去扶。

忽聽得啪的一響,聲音清脆,欽差大人臉上已重重吃了一記耳光。阿珂垂頭哭道:“你就是會欺侮我,你殺了我好啦。我……我……我死也不嫁給你。”

眾將官面面相覷,無不愕然。欽差大人當眾遭毆,眾將官保護不力,人人有虧職守。只是毆辱欽差的乃是他的元配夫人,上前阻止固是不行,吆喝幾聲似乎也不合體統,一時不知如何是好。

韋小寶撫著遭打的半邊面頰,笑道:“我怎舍得殺你?娘子不用生氣,下官立時殺了鄭公子便是。”大聲問道:“麗春院裏抓來的那男子在哪裏?”一名佐領道:“回都統:這小子上了足鐐手銬,好好地看守著。”韋小寶道:“很好。他如想逃走,先斬了他左腿,然後再斬他右腿……”阿珂嚇得急叫:“別……別……斬他腳……他……他不會逃走的。”韋小寶道:“你如逃走,我就斬鄭公子的雙手。”向方怡、沐劍屏等掃了一眼,道:“我這些大小老婆、小小老婆倘若逃走了,就割鄭公子的耳朵鼻子。”

阿珂急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這些女人,跟鄭公子有什麽相幹?為什麽要怪在他頭上?”韋小寶道:“自然相幹。我這些女人個個花容月貌,鄭公子是色鬼,一見之下,定會不懷好意。”阿珂心想:“那還是拉不上幹系啊。”但這人不講道理,什麽也說不明白,一急之下,又哭了出來。

韋小寶道:“戴手銬的女人都押了下去,好好地看守,再上了腳鐐。吩咐廚房,擺上酒筵,不戴手銬的好姑娘們,在這裏陪我喝酒。”眾親兵哄然答應。

阿珂哭道:“我……我不陪你喝酒,你給我戴上手銬好啦。”

曾柔一言不發,低頭出去。韋小寶道:“咦,你到哪裏去?”曾柔轉頭道:“你……你好不要臉!我再也不要見你!”韋小寶一怔,問道:“為什麽?”曾柔道:“你……你還問為什麽?人家不肯嫁你,你強逼人家。你做了大官,就可以這樣欺侮百姓嗎?我先前還當你是個……是個英雄,哪知道……”韋小寶道:“哪知道怎樣?”曾柔忽然哭了出來,掩面道:“我不知道!你……你是壞人,不是好人!”說著便向廳外走去。

兩名軍官挺刀攔住,喝道:“你侮慢欽差,不許走,聽候欽差大人發落。”

韋小寶給曾柔這番斥責,本來滿腔高興,登時化為烏有,覺得她的話倒也頗有道理,自己做了韃子大官,仗勢欺人,倒如是說書先生口中的奸臣惡霸一般,心想:“英雄做不成,那也罷了。做奸臣總不成話。”長長嘆了口氣,說道:“曾姑娘,你回來,我有話說。”

曾柔回過頭來,昂然道:“我得罪了你,你殺我的頭好了。”

雙兒跟她交好,忙勸道:“曾姊姊,你別生氣,相公不會殺你的。”

韋小寶黯然道:“你說得對,我如強要她們做我老婆,那是大花臉奸臣強搶民女,好比《三笑姻緣》中的王老虎搶親。”手指阿珂,對帶領親兵的佐領道:“你帶這位姑娘出去。再把那姓鄭的男子放了,讓他們做夫妻去吧。”說這幾句話時,委實心痛萬分。又指著方怡道:“開了手銬,也放她去吧,讓她去找她的親親劉師哥去。唉,我的元配夫人軋姘頭,我的大小老婆也軋姘頭。他媽的,我是什麽欽差大人、都統大人?我是雙料烏龜大人。”

那佐領見他大發脾氣,嚇得低下了頭,不敢做聲。韋小寶道:“快快帶這兩個女人出去。”那佐領應了,帶了阿珂和方怡出去。韋小寶瞧著二女的背影,心中委實戀戀不舍。只見方怡和阿珂頭也不回地出去,既無一句話道謝,也無一個感激的眼色。

曾柔走上兩步,低聲道:“你是好人!你……你罰我好了。”溫柔的神色中大有歉意。

韋小寶登時精神為之一振,當即眉花眼笑,說道:“對,對!我確要罰你。雙兒、小郡主、曾姑娘,你們三個是好姑娘,來,咱們到裏邊說話。”

他正想帶了三女到內堂親熱一番,廳口走進一名軍官,說道:“啟稟都統大人:外面有一個人,說是奉了洪教主之命,求見大人。”韋小寶嚇了一跳,忙道:“什麽紅教主、綠教主,不見,不見,快轟了出去。”那軍官躬身道:“是!”退了一步,又道:“那人說,他們手裏有兩個男人,要跟都統大人換兩個女人。”

韋小寶道:“換兩個女人?”眼光在洪夫人和毛東珠臉上掃過,搖頭道:“他倒開胃!這樣好的貨色,我怎麽肯換?”那軍官道:“是。卑職去把他轟走。”韋小寶問道:“他用什麽男人來換?他媽的,男人有什麽好?男人來換女人,倒虧他想得出。”那軍官道:“那人胡說八道,說什麽一個是喇嘛,一個是王子,都是都統大人的把兄弟。”

韋小寶“啊”的一聲,心想:“原來桑結喇嘛和葛爾丹王子給洪教主拿住了。”說道:“又是喇嘛,又是王子,我要來幹什麽?你去跟那家夥說,這兩個女人,就是用兩百萬個男人來換,我也不換。”那軍官連聲稱是,便要退出。

韋小寶向曾柔望了一眼,心想:“她先前說我是壞人,不是好人。我把自己老婆放了,讓她們去軋姘頭,她才算我是好人。哼!要做好人,本錢著實不小。桑結和葛爾丹二人,總算是跟我拜了把子的,我不掉他們回來,定要給洪教主殺了。我扣著洪夫人有什麽用?她雖然美貌之極,又不會肯跟我仙福永享,壽與天齊。他媽的重色輕友,不是英雄好漢!”喝道:“且慢!”那軍官應了聲:“是!”躬身聽令。

韋小寶道:“你去對他說,叫洪教主把那兩人放回來,我就送還洪夫人給他。這位夫人花容月貌,賽過了西施、楊貴妃,聰明智慧,勝過了武則天,實是世上的無價之寶,本來殺了我頭也不肯放的,掉他兩個男人,他是大大便宜了。另外這女人雖然差勁,卻是不能放的。”那軍官答應了出去。

洪夫人一直扳起了臉,到這時才有笑容,說道:“欽差大人好會誇獎人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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